昨夜,我梦见恩师虞达文教授。梦境里的他,安静地读着一本书,精神依然矍铄,显着儒雅、慈祥的风采。醒来,我从书架取下一部旧作,翻着翻着,恩师的教导和温蔼,由字里行间浸润开来,铺满了思绪。
古人云,先生孝友真吾师。我与恩师的缘分,源于年轻时的新闻梦想。
虞达文
在湖南师大化学系上大学时,因为担任校报学生记者的经历,我萌发了当一名真正的新闻记者的愿望。考研是一个现实的途径。我选择报考当时全国仅有几个新闻学硕士点之一的广西大学。招生目录的导师名单里,“虞达文”三字给我别样的感觉,我就给他写信,询问像我这样非新闻专业的学生是否受欢迎。忐忑不安中,我很快等来了虞老师的回信,他热情洋溢地鼓励我报考。不久,又给我寄来了几本考研的参考书。这些给予我莫大的动力,经过努力备考,我很幸运地被录取了,从此开启了在虞老师、陆家和老师门下研学的幸福时光。
虞老师后来跟我说,他很看重我做学生记者的这段经历。他自己学生时代就酷爱写作,经常写些散文、杂文,投给当时的进步报刊,且屡被刊登。高中毕业后,他到《民众报》任记者兼编辑。再后来,他在广西大学法律系上学时,又被《工商报》聘为兼职记者,还担任了采访部主任。1954年,进入广西日报社工作,很快成为业务骨干,担任了工商部主编等。“文革”期间,他被下放到扶绥县,因为写作特长,被抽调到县革委会报道组任负责人,在这期间,他写的一篇关于一位壮族妇女孜孜不倦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新闻报道,被《红旗》杂志刊登在头条位置上,在全国产生重大反响,后被收入当时的中学语文教科书。也就在这个时候,广西大学招贤纳才,调他担任新闻教研室主任。从此,他开始了新闻教育和学术研究的生涯,人生也转入一个新的阶段。
到我入学时,虞老师已届离休年龄,但是依然每天到学校来给研究生上课,指导我们的学业。他精力充沛,特有年轻态,跟着他在校园里骑车同行,常常要加把劲儿才能赶上他的速度。他开设的课程,我记忆最深的是《名记者名政论家研究》,邵飘萍、范长江、邹韬奋……这些彪炳中国新闻史册的名字,在课堂上变得那样鲜活、生动,焕发出动人心魄的力量。他的讲述激情洋溢,我们听起来更是心潮澎湃,使我心里暗暗地进一步坚定了职业理想,也逐步对新闻事业为什么既要毫不动摇地坚持党性原则,又要永远立于人民大众立场理解得更深透了。
鼓励学生参与新闻实践和创新,是虞老师倡导新闻教学的鲜明特色。对研究生这样,对本科生也如此,在校时就听说,为了让实习经费不足的本科生能到全国各大城市新闻单位实习,他与教研室的老师一道设法“调剂余缺”。他还亲自带着学生开展各种采访、调研活动。
在这方面,我受益良多。读研期间,我常利用课余时间到新闻单位实习,承担一些采访报道任务。有一回,因为到外面采访的时间长一点,耽误了一些课程,有任课老师提出批评,虞老师主动去帮我解释。这样的宽容与体贴,今天回想起来,既温暖又惭愧。每当我有实践成果在报刊上发表,虞老师更是不吝褒扬。其间,我采写了一篇深度报道,地方报纸在头版以整版篇幅配评论发表。因为报道中的一些内容当地个别领导有不同意见,令我感到压力。虞老师很支持我,说他仔细读了报道,事实和观点都立得住,让我“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他还将这篇报道作为好的案例,在课堂上给同学们分析讲解。
虞达文与学生
虞老师不但重视新闻实践,在新闻学的理论探索上也建树颇多。他毫不隐讳自己的观点:书斋里的学问如果不与现实的迫切和长远的需要结合起来,又价值几何呢?对新闻学这样实践性很强的学科,尤其如此。他以新闻心理学为研究方向,结合自己丰富的实践经历,阐发新闻敏感的心理学基础和生发路径。体现他学术成果的《新闻读者心理学导论》,是我国最早出版的新闻心理学专著之一,广受学界赞誉。国内知名学者郑保卫评价道:“虞达文是广西大学新闻学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新闻心理学的奠基者。”作为学科带头人,虞老师以满腔热情投入到广西大学新闻系的学科建设和教学研究之中,也正是在他的参与和带动下,广西大学成为当时全国仅有几个新闻硕士点的高校,一大批学子成为广西新闻界的中坚骨干,他也被评为“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
我入学不久,虞老师就离休了。但是,幸运如我,读研期间一直得到他的耳提面授,走上工作岗位后,恩师的关照鼓励也从未缺席。
在校读书时,虞老师鼓励我们多多参与实践,等走上工作岗位,有了一定的职业经验,他又鼓励我们结合实践中的问题,进行一些理论上的总结与提升。他把他的期许传递给我,让我受益颇丰。20世纪90年代,我研究生毕业分配到光明日报广西记者站工作时,话题新闻作为一种创新实践,正在被光明日报领导大力倡导和实施,让这张具有悠久历史的思想文化大报绽放光彩。我躬逢其盛,采写了一大批话题新闻,有些还产生较大反响。有一天,虞老师从当时中央电视台早间新闻的报纸摘要栏目里,收看到我采写的一篇话题新闻,特别高兴,专门打来电话鼓励我,说记者就应该多研究现实问题,多关注这样的新闻话题,好的记者决不能人云亦云,流于事实的表面,只有深入挖掘新闻事实背后潜在的价值因素,才能实现更大的传播价值。我告诉他,自己打算就此写一篇学术论文,专门探讨话题新闻的理论和实践价值,他当即鼓励我动笔,说这样的成果,对正在读书的新闻学子很有价值呢!后来,经过深入思考研究,我写出了新闻研究专著《话题新闻导论》,出版后在业界产生一定影响,虞老师又专门撰写了书评刊发在《中国记者》上。在这个过程中,恩师丰厚的学养、严谨的治学态度,再一次惠泽了我。他不但与我就一些问题深入分析讨论,阐发真知灼见,还费心找来不少新闻前辈关于话题新闻的实践例证,这些对我来说是尤为难得的,由此,我得以探寻到话题新闻这一富有活力的新闻创新的源流。恩师的宝贵智慧,会同对学生的期许与爱护,融入书本的字里行间。师恩拳拳,此生难忘。
虞达文夫妇
虞老师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是:“一个老师最大的快乐,就是看到自己的学生有所成就。”每回去看望恩师,都是一种情感的照拂、精神的充电。岁月如梭,自己也逐渐“资深”了,恩师却老了。一次,师母在电话里告诉我,“老头子”越来越糊涂了。我很快就找机会去探望。在与师母闲聊时,老师坐在边上,不插话,静静地听,脸上挂着惯常的慈祥的笑容。突然,他打断我的话,对我竖起大拇指,说:“我认得你,你是刘昆!”一丝得意的神色,在恩师的脸上荡漾;一股淡淡的惆怅,却涌上我的心头。
往后,这样的场景又出现过几回。师母告诉我,老师虽然常犯迷糊,但偶尔还能读读书,看看报。前些年,我调回光明日报总社工作,看望老师的机会就少了。一次跟师母通电话,师母叮嘱说,以后不必再给你老师订报了,他已经完全糊涂了。放下电话,泪水止不住落下来。自己纵使写出再好的文章来,恩师也无法分享了!
恩师而今已去,却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本文配图由李伟红提供)
转载自广西日报-广西云客户端